徐京红仍然无数次地幻想母亲回来的情景。她想,说不定哪一天,母亲真的笑呵呵地出现了。“但我不知道那时和我母亲说些什么,可能就是一句,哎,你回来了。”
抱团取暖的人们,成了“后天亲人”
他们一起哭,一起唱歌、吃饭,逢年过节还会一起包饺子
姜辉耳边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他小声地问身边的家属,“你听这里的空调,是不是太响了?”
那人比他年长,一听急了:“你是不是高血压了?”一测量,姜辉也吓了一跳,他才四十出头,平日身体健壮。
比他年纪大的家属,也会尊称他一句“辉哥”。在许多家属的心中,姜辉以领头人的身份存在,很少流露出脆弱一面。姜辉觉得,MH370乘客家属群就像一个小社会,三年时间过去,各人面临不同命运,作出迥异选择。
不同的选择
或者出于经济压力,或者觉得亲人不会回来,几十位家属陆续和马航签署责任解除书。姜辉和徐京红等人曾看到这些文件,“所有能想到的各方的责任,都被免除了。”
拿到252万元赔偿后,有婆婆和儿媳为钱打起了官司。
不久前,有家属在群里甩了一个报道链接:“女子杨某乘坐马航MH370失联,其丈夫因无法代理杨某的事务,无法组织新家庭,诉至法院要求宣告杨某死亡。”
姜辉尊重各人不同的选择,但他也会把可能导致分崩离析的因素扫除。有和他同一时期担任媒体发言人的家属代表,已很少过问家属活动。姜辉仍在做大量工作,还曾前往法属留尼汪岛和马达加斯加寻找飞机残骸:“前一次去是‘打假’,想看看留尼汪岛上的残骸,是不是故意放上去的;后一次是推动,我们一个一个部落地贴公告,希望当地居民如发现更多残片,能联系我们。”
去年,姜辉丢了工作。此前,他是一家深圳国企驻北京办事处的主任,业绩不俗。他不服,提起劳动仲裁,赢了。
“我也是和单位死磕时才发现,我和我母亲真像,我们都一样倔,”姜辉说。高血压给身体突然敲响的警钟,提醒姜辉,他已经是病人了。他很少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受害者。
此前,他不情愿地去了北京回龙观医院。他是老北京,在北京土著的语境里,“你该去回龙观了”是骂人的话。就在这所公立精神卫生专科医院,姜辉被诊断为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他揣着三种药片回家了,却拒绝再去。
“后天亲人”
钱报记者和姜辉见面那天是2月2日,北京降下2017年第一场雪。就在此前的1月4日,另一位家属徐京红的父亲离世。这是自2014年3月8日以来,离开的第四位MH370乘客直系亲属。
徐京红的父亲在六七年前罹患肝癌。肝癌号称“癌中之王”,病情凶猛,死亡率高,可母亲一直照顾得很好,病情得到控制。
徐京红说,父亲曾两次坐飞机前往马来西亚沟通情况。他是体制内的人,觉得很多事情并非马航所能左右。和看到别的母女就会受刺激的徐京红不同,父亲几乎绝口不提母亲。他也会劝女儿:“你母亲的事,就那样了。”徐京红不服,眼睛一瞪:“那样是哪样啊?”父女俩的对话就戛然而止。
2016年12月底,父亲病情突然恶化。住院时,父亲肌肉高度僵硬,一连扎了7处,就连脑门都挨了针,还没找到血管。那一次,平时总乐呵呵的父亲,对女儿发了一大通脾气:“你去给我换个医院,找最好的大夫,甭管花多少钱!”
“他想活下去”,徐京红知道,父亲还有未了的心愿。
弥留之际,父亲大口吐血,没来得及留下遗言。只是在母亲的娘家人陆续赶来时,父亲的泪水沾湿枕头。
三年的漫长等待,能让徐京红感到安慰的,只有和她同命相怜的家属。徐京红把这些人称为“后天亲人”,“我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骂,一起扛,”失眠的夜里,徐京红常常翻看着和家属们的合照。照片定格了他们唱歌、吃饭、为某个家属庆生,逢年过节,在一起包饺子的瞬间。
聊完和MH370相关的一些事,大家开始聊家里,聊孩子。看上去,他们的聚会和一般人的聚会并无区别。
伤心事虽被小心翼翼掩藏起来,但总会不小心原形毕露。姜辉说,在KTV,家属们已经不是唱歌了,而是“鬼哭狼嚎”。说不准歌里有句什么词,话筒传出歌者的哭腔,紧接着,包厢里的人哭成一片。很少表露情绪的姜辉,也在一次聚会后,醉得不省人事,失声痛哭,被人扶回家。
戴淑琴和十几个同在北京、也同样退休的马航家属关系最紧密。他们几乎每天都去马航办事处呈上诉求,风雨无阻。尽管有时吃“闭门羹”,这些家属会相互提醒着,不要情绪失控,做出过激行为,“就连一片纸屑掉在地上,我们都会捡起来,”戴淑琴说。每月一次的家属见面会,也是老朋友们见面的日子。他们提醒戴淑琴,她太瘦了,一定要多吃点。
不是结局的结局
“人们凡事喜欢问一个原因,但未必事事都有一个答案。很多时候,能够找出原因其实是一种幸运,而在更多的时间里,世界保持着惊人的缄默,按照自己的节奏森然运转,没有回应,更不会有解释。幸运的是,人们还可以选择遗忘。”
在MH370宣告水下搜救结束当天,知名专栏作家、前民航从业者和菜头写道,MH370迎来“不是结局的结局”。
对局中人来说,时间并不能让他们遗忘,他们仍旧在抗争命运,尝试解局。
诉讼迫在眉睫,张起淮最近很忙碌。按照美国产品质量诉讼相关法规,今年3月8日,是起诉MH370飞机制造商波音公司的最后期限。几十户中国家属,将对飞机生产的设计、质量和工艺等提起诉讼,看这些是否是MH370失联的原因。
文万成在群里呼吁:“我们必须发起诉讼,不要放弃一丝一毫、一点一滴寻找飞机寻找亲人的机会!”
对MH370乘客家属的心理服务虽然中止,却对刘金鹏产生“无法言说的深刻影响”。她开始思索心理咨询的真正意义,甚至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和职业规划。“我的团队在策划运营一个非盈利机构,专门提供灾难应急心理援助和创伤治疗服务。我希望在未来,当人们遭受创伤时,这样的服务机构触手可及,他们可以放心地走进去。”刘金鹏说。
戴淑琴的体重恢复到120多斤,脸上有了血色。她比划着告诉我,她每天要喝三盒很贵的“金牌牛奶”,这是一场持久战,她不能垮。
姜辉很少发有关MH370的朋友圈了。最近一条,是上个月,6岁的女儿在第二届大众冰雪北京公开赛花样滑冰比赛夺得冠军,姜辉喜出望外。
大部分时间,他还是那个闷头忙着的人。他想提议,筹措由各相关方面出资注入的基金会。
徐京红仍然无数次地幻想母亲回来的情景。
她想,说不定哪一天,母亲真的笑呵呵地出现了。“但我不知道那时和我母亲说些什么,可能就是一句,哎,你回来了。只是她一定会怪我,这还不到三年呢,就把我爸爸看没了。”
想象中,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场景,就像出了一趟远门,最终总要回家。标签: 家属;母亲;父亲;马航;亲人;诉讼;唱歌;创伤;乘客家属;回龙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