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什么、以什么方式写,是一个作家首先要面对的也是长期争论不休的话题。前段时间,贾平凹说文学不应丢失“大道”:“中国文学最动人的是有人情之美,在当下这个人性充分显示的年代,去叙写人与人的温暖,去叙写人心柔软的部分,应是我们文学的基本。”相反的例子是,张贤亮近日在香港书展上直言:“我关心的是社会的低俗化倾向。”(见7月29日《深圳商报》)
类似的分歧并不鲜见。在很多时候,我们都能听到这样的争论:文学到底该表现什么?交集在此问题之下的,有美与丑、光明与黑暗、善良与邪恶等迥异的答案。而选择什么样的答案,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一个作家写什么、以什么方式写。
有一种观点认为,文学应该多一些美好与光明,少一些苦涩与黑暗,应该给人以希望,“不要总盯着社会(人性)的阴暗面,要看到好的、进步的一面。”倘若有人不这么写,偏要出来煞风景,便不免被斥为“舐痂”、“逐臭”、“戴着有色眼镜看问题”。这种观点很是流行,但并不奇怪,因为美学家李泽厚早就指出,中国文化主要是一种乐感文化,“中国人很少真正彻底的悲观主义,他们总愿意乐观地眺望未来。”然而在我看来,如果有“社会的良心”之称的作家也乐感亢奋、忧患阙如,并不是什么好事。
鲁迅先生曾借梦中小学老师的口,讲过一个故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有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有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都得到了感谢;只有一个人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本来是实话,却遭一顿痛打。这篇杂文的题目是《立论》,我想正是写给作家们看的。
作家的职责,用一个流行的说法,就是“真实地记录时代”。这个要求不低,我不认为大部分作家能够做到。对文学作品而言,也并不都要求反映真实,但是有一点很明确:如果作家想要“真实地记录时代”,就不应该忽略时代的阴暗面。作家就应该做时代的牛虻,他应该如索尔仁尼琴所言——生活在真实中,不断提醒人们这个世界有“痂”、有“臭”,也有黑暗。
很多人都学过散文《荔枝蜜》,在这篇著名的“美文”中,作者将当时农民的生活描写得像天堂一样。不过后来我们知道,杨朔写《荔枝蜜》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之际,农民衣食不保,这就难怪有人把《荔枝蜜》、《香山红叶》等散文称作是粉饰太平之作了。
当代作家中,慕容雪村是一个异数,其作品中几无好人,很多人看后心情灰暗,搞不清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当代人的人性,果真已经黑暗得无以复加?在一次访谈中,慕容雪村道出初衷:“我天性与世界不和,总喜欢把世间的破处指给人看,并且告诉他恶的由来。而示人以恶和劝人以善本是同一法门,都是如来家法,好读者应从修罗道场读出慈悲心肠,从烈火炼狱读出无上清凉,也应从我满纸的恶言中,读出低伏的初衷之善。”
回到本文开头,既然社会中存在低俗化倾向,张贤亮给予及时关注,又有什么不好呢?当现实中,“跨省追捕”、“民工跳楼”、“处女卖淫”、“开胸验肺”等现象一次次刺激公众神经的时候,我们的文学可曾给予过关注?这恐怕不是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能够解释的!
中国当前或许正需要这样的作家:能正视人性的黑暗,不回避现实的丑恶。因为在我看来,没有对黑暗与丑恶的正视、警惕乃至防范,就不会真正理解光明与美好。如果说历史能带给人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人间没有乌托邦,承认恶、了解恶,才有可能防范恶,否则历史随时会为我们证明,这个世界“没有最恶,只有更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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