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会说,配偶可以选择,孩子只能塑造。是的,在这一点上,家长的权力还是很大的,比如可以像孟母一样搬家,或是换一所不同的学校,就能改变孩子的成长环境——这听上去简直像在为学区房打广告,不过哈里斯并不反对家庭教学,只要孩子有机会参加社会组织的运动会或俱乐部,不完全与同辈隔离就行。
我认为哈里斯提出的第三个命题最有启发性。父母有权设定家庭传统、家庭氛围、亲子关系、教育方向等等。然而,当孩子进入一个新的环境,幼儿园,学校,甚至是别人家,他们并不会将家里的习惯移置到新的环境中去,他们会学习和适应新环境的新规则——喂,你怎么解释熊孩子到哪儿都不管不顾地讨人嫌?我想熊孩子只是不恰当地将家庭环境延伸到了外界,一旦失去作为家庭环境象征的父母,熊孩子能熊多久?
反过来,不管孩子在外面的世界获得了什么成就,出息成什么高人,实现了多少小目标,他们一旦回归家庭,就会重新回到家庭情境中。这一点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成熟、亲和、理性的成年人,却往往在原生家庭里显得手足无措、无能为力甚至判若两人。很多人能指挥千军万马,决定时代风云,面对自己的父母或子女,却莫可奈何。所以你不能说父母不起作用,但父母的作用往往只限于家庭内部,而且将持续一生。
哈里斯非常反对将一切不快、坎坷或感情缺陷都归咎于“原生家庭”的流行做法——既然父母没有能力塑造孩子的社会人格,那么即使他们在家庭内部受到种种不公、忽视甚至虐待,都不能归咎于“父母的错”,极端的例子是《美国医学会杂志》曾认为一位杀人犯之所以犯罪,是因为他母亲在怀孕时读了太多的悬疑小说!这种思维仍然存在今日大量对凶杀案的报道中,媒体与公众总希望从杀人犯的经历中寻到草蛇灰线的端倪,“家庭无温暖”“父母不和或早年离异”是最佳的答案。甚至有人从白银连环杀手嫌犯“不打孩子”这一点,怀疑警方抓错了,又有人根据嫌犯长子面对媒体的冷静应答,推论出“家庭无温暖”。让人非常同意哈里斯说的“教养假设的影响无孔不入,治疗师和病人都生活在认为‘父母有能力将孩子变成快乐、成功的人,也能把他们的生活变得一团糟’的文化中”。
经过十年的修订,《教养的迷思》说得够全面了,还有什么缝隙可以让我们射出反驳之箭吗?有。哈里斯纵论了多种文化,但她切中肯綮的仍然主要是美国白人文化。她在书中将父母分为“太严型”“太松型”与“正好型”。按照她的描述,亚裔美国人最喜欢采用“太严型”的教育方式,这不是因为亚裔孩子最麻烦,而是亚洲文化认同这种教育方式。与白人社会主流观点追捧“正好型”相反,“亚裔美国孩子在许多方面都是最能干的、最成功的”。
且不说亚裔美国人选择的太严型教育方式利弊何在,如果哈里斯来中国社会做一下研究,或许她会发现她的“类化说”正在经受着挑战。这里一部分家长为了“快乐教育”与学校争执不休,一部分家长把孩子送去电击治网瘾;一部分家长坚信“好妈妈胜过好老师”,一部分家长把补习班填满孩子每一天;一部分家长无论孩子多么调皮连重话都不会说一句,一部分家长一感到没面子就往孩子往死里打……侬告诉阿拉这是同一个“中国文化”衍生出的教育方式?
纵然哈里斯已经无比锐利地刺破了父母的自大感(同时也可能转化成负罪感),但我依照自己的观察,仍然觉得《教养的迷思》于父母与子女之间关系的复杂与暧昧,描述得还不足够。人们总说父母是无私的,或应该是无私的。其实子女优秀开启的炫耀功能、掌控他人命运的满足感、子女养成的成就感,乃至“光宗耀祖”的传统观念,哪一样不属于演化给的胡萝卜?父母通过获得这些快乐,平衡抚养子女付出的辛劳,又有什么羞于启齿呢?可是一旦父母滥用身份与权力,将子女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予取予求,又会制造怎样的压迫与伤害?
从子女一方来说,成长过程也就是不断索取利益同时反抗支配的过程。人们要求孩子“懂事”,这跟要求父母“无私”是一个道理。前一段时间有篇文章叫《懂事的孩子让人心疼》,其实“心疼”就是一种补偿,父母与社会给予的正面评价与奖赏,是激励孩子“懂事”的动力。既然“懂事”与“好评”是一种交换关系,那么其中必然也有一个平衡点。奖赏过多过滥,会助长孩子的自恋情绪;过于吝惜鼓励,以敲打为主,又会降低孩子的自尊(哈里斯说,不是自尊导致成功,而是成功带来自尊)。
在这最乱的时候,学校这个庞然大物又掺和了进来。以前总拿园丁比拟教师,园丁是什么?小王子只种了一棵玫瑰,杀手莱昂只抱着一盆植物,而园丁要面对万紫千红。学校从本质上讲,就是未成年人的规模化养殖场。它没有能力承诺家庭式的精细培养,但它正是从家庭到社会的一条摆渡船。要求高的家长当然不可能满意,但不满意又如何?是操场而不是家庭养成了孩子的社会人格——这才是学校的本相,教授知识只是其功能之一。
父母、孩子、学校,这就是一出三国演义。多数情况下,父母与学校联手打压学生,但父母与孩子联合起来对抗学校的体制压迫也不鲜闻(读经班、华德福什么的都是极端表现)。当然,学校挟孩子以令家长,更是轻而易举。这场列王的纷争,战火延绵相爱相杀至少十余年,最后的赢家又是哪个?
照我的想法,如果孩子能顺利地被学校与社会接纳,在同龄人群体里获得尊重与友谊,那就算成功了一半;如果孩子经历了社会化过程,回到父母面前,仍然能用同龄群体中的行为方式轻松应对原生家庭,我觉得就该算皆大欢喜,国泰民安。
问题是,以上两个目标,父母能起到的作用究竟有多大?我还是不敢相信一切斩钉截铁的结论,倒是认同“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戒惧心态。小家如大国,火候分寸都很关键,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各种因素也超级复杂,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依我看,与其在家里普及《弟子规》,或在壁上挂“难得糊涂”,还不如细细回味成都武侯祠赵藩的联句。我改了四个字: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齐家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育儿要深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