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古思先哲
离开五峰书院,车行永康市龙山镇公路上,前方忽然岔出一条小径。下车循径走入草木葱茏之中,跨过一座石桥,迈上数十级石阶,“宋状元龙川陈公之墓”便赫然映入眼帘。
思想寓于思想家。我们追思先哲,怀古寻墓,因为南宋浙东学派诸贤的生平经历和精神风骨,就是对他们思想主张的深刻诠释。
章锦水感慨地说,陈亮一生,才气超迈,议论风生,敢作敢为,志量非凡。他19岁时就品评历代人物,写出《酌古论》20篇,被婺州太守周葵叹为“他日国士”,却直到51岁才中状元,被授予官职。其间数十年,他为国家民族的复兴殚精竭虑,以布衣之身不断上书,包括著名的《中兴五论》;又先后3次蒙难下狱。陈亮最终死在赴任的路上,追谥“文毅”。这座墓一般认为是他的衣冠冢。
叶适的墓,位于瓯江畔海坛山南麓。绿荫掩映,墓前石碑上刻着“宋叶文定公之墓”。由此登高,远望江水浩浩东去,适足以追忆叶适生平——
他与陈亮相比,气质上颇多不同。范立舟说,叶适为人沉稳缜密,思想深邃,治学广博而扎实。他小时候常往隔壁林宅玩耍,而永嘉学派的承上启下者陈傅良时为林府家教,于是叶适经常借机问学。叶适28岁就以科举入仕,从此长期参与南宋国家治理,历经政治风云。他先后上书向朝廷举荐34位有才德的士人,都被召用,在知识分子中反响强烈。开禧北伐失败后,面对金兵压境、难民南逃,叶适主动请缨奔赴江淮,构筑防御体系,屯田安置流民。宦海沉浮,遭遇罢职期间,叶适就回到家乡著书、讲学,人们经过他家门口,总能看到摆满了四方前来求学问道之人的鞋子。
陈亮、叶适二人是志趣相通、学问砥砺的好友。他们多次往来于永康、永嘉两地相聚论学。而以陈、叶二人为中心上下追溯,我们能够画出南宋浙东学派诸贤的群像。
如吕祖谦,他主张学以致用,反对空谈心性,开创婺学一脉。如唐仲友,他致力“经制之学”,探究制度利弊,心系国计民生。永嘉学派则有着更为漫长的“前传”。早在北宋,就有来自永嘉的“皇祐三先生”“元丰九先生”把伊洛程学引入温州,又促成了“义利并重”的关键转变。嗣后,薛季宣、陈傅良进一步阐发“附之世用”的永嘉之学,使之得到全国学界承认并产生重要影响。
“事功”学说余韵回响,历千年而不绝,其精髓已经融入浙江后人的精神底色,在需要自己面对具体的“义利之辨”时便被唤醒,激发出有着深厚传统支撑的精神力量。
余韵历千年
与陈亮石像对视,在水心墓前徘徊,我们心头不禁浮现这个问题:“事功”思想,何以在南宋的浙东产生?
若我们放飞神思,“穿越”回12世纪后半叶的浙东地区,设身处地体验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态,也许能为探究这一问题找到线索。
宋代的浙江地区,在唐、五代基础上,农业生产的发展,手工业的发达,商业的繁荣,海外贸易的兴盛,都居于全国领先地位。南宋的浙东地区,也属全国商贸最繁华的地区之一。如陈亮的故乡婺州,所属各县手工业极为发达,金华县城、浦阳县纺织业繁盛,号称“衣被天下”;永康县的打铁业生意兴隆。叶适的家乡温州商业发达,“其货纤靡,其人多贾”,叶适在诗中曾说当时的税吏“日招税钱三万亿”,虽然未必是实数,但足见商贸之盛况。
宋史专家、浙江师范大学方如金教授指出,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上自官僚士绅,下到平民百姓,各个阶层都对物质财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浙东地区的学者、官吏“下海”经商绝不少见。陈亮的众多亲朋好友都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大贾,他的岳父大人更是当时的义乌首富。
显然,特殊的时代、特定的地域环境,蕴育滋养了陈亮、叶适等浙东学派著名学者的重商思想,他们进而对传统的“重义轻利”“重农轻商”“为富不仁”观念提出挑战,批判把“天理”和“人欲”对立起来的主张。这不是说他们成为了商人阶层的代言者,他们并没有丢弃自己文人学者的身份,而是从经商致富的社会实践中提炼出了“义利并举”的思想精义。
与后方的繁华富足形成对比的,是南宋边境的持续紧张。这种挥之不去的不安全感,不能不让陈亮、叶适这些积极入世者感到,那些仍在空谈心性义理的人实在是“风痺不知痛痒”。在这一背景下他们强调“事功”,最终指向的并非个人的飞黄腾达,而是匡扶家国的高远理想。
“事功”思想余脉绵延。邵定美认为,“事功”学说“道不离器”的唯物观,“修实政、行实德”的实践论,深刻启发了后世宋濂、黄宗羲、顾炎武等学者,从而成为主张崇实黜虚、实体达用的明清实学的主要渊源。到晚清,温州学者面对千年未有之变局,积极重振永嘉学派,倡导维新儒学,冀以振世救弊。他们深刻认同永嘉学派“必弥纶以通世变”的现实意义,作新国学、躬行西学,亲自践行经世致用理念,推进教育兴国,力行实业救国。改革开放以来,重商、实干、创新的温州人创造的温州模式,同样堪称是对“事功”学说的生动实践。
一脉贯注,回响不绝。南宋浙东学派高扬的“事功”之旗,今日仍在激发我们志存天下、经世致用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