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讯 为了登临嵌于峭壁间的悬空寺,游客早早定好闹钟“掐点”抢票;隰县小西天山脚下的宣传海报前,一位父亲激动地拿起手机给儿子和“悟空”拍照留念;大同云冈石窟景区,和佛像“击掌”拍照的游客排起长队……
首款国产3A游戏《黑神话:悟空》(下称《悟空》)一上线就爆火出圈。而与游戏一同“刷屏”的,还有“古建大省”山西的古刹、牌楼、石窟、宝殿……游戏中,以山西古建筑为原型的场景造型多达二十余处,高度还原的中式古建筑成功吸引了公众目光,也让山西各大取景地的旅游热度暴涨。
正所谓“地上文物看山西”。山西省作为全国古建筑保留最多的省份,被称作是“中国古建筑的摇篮”,可以说只要仰起头来,这里处处都是历史的痕迹。云冈石窟、悬空寺、应县木塔、小西天、玉皇庙……
山西古建到底有何魅力?饱经历史风霜的文物瑰宝何以流传千年不朽?面对这波“悟空热”,文物保护和文旅宣传的平衡又该如何把握?近日,潮新闻记者探访山西多处古建,对话多位文物保护工作者,挖掘古建筑背后的故事。
大同云冈石窟景区。潮新闻记者 王晶 摄
《悟空》27大取景地
山西古建门票“手慢无”
“久等了,让我们跟着《悟空》游山西。”随着《悟空》游戏的爆火,山西文旅紧跟着推出多条同款旅游线路,吸引了无数游客前来打卡。美团数据显示,游戏上线当日,山西景区的旅游热度环比增长156%,被誉为“古建筑爱好者天堂”的山西被网友们戏称“赢麻了”——凭借丰富的文物古建景观,山西成为游戏中古建出镜率最高的地区。据不完全统计,在各省市36个取景地里,山西占了27个。
在北岳恒山脚下,远远就能望见嵌于峭壁间的悬空寺,大约30根直径不足10cm的纤细木柱,不规则地散立在岩石上,向上支撑着数十吨重的阁楼栈道。山脚下立着一块巨石,上面镌刻着诗仙李白留下的“壮观”二字,密密麻麻的游客在此前争相留影,人群里发出阵阵感慨:“真是壮观,简直巧夺天工!”“1500年的历史,古人到底怎么做到的?”“原来《悟空》里的场景,都是真实存在的。”……
嵌于峭壁间的悬空寺下,游客争相驻足拍照。潮新闻记者 王晶 摄
巨石旁,登临悬空寺的游客排起了迂回数百米的长队。目前,悬空寺每日登临票线上线下各发放1500张,线上门票则需提前一天预定。为了能够近距离体验悬空寺的险峻,来自西安的崔女士早早就定好了闹钟“掐点”抢票,“景区在前一天早上7点半准时放次日的登临票,我提前5分钟就进入小程序疯狂点击购票,等支付完退出短短几秒时间,已经显示售罄了。”崔女士直呼:“比周杰伦演唱会门票还难抢!”
景区工作人员介绍,有些游客线上没抢到票,早上五六点便在景区门口等待购票,“天刚亮就有人过来排队了”。而悬空寺实时至多容纳150人左右登临,达到容载量后一出一进,排队等上1个小时后才登上“峭壁”在当下也属于“常规操作”。
而被《悟空》带火的不止大同悬空寺,隰县的小西天同样复刻了一票难求的“盛况”。
小西天原名千佛庵,位于隰县县城西1公里的凤凰山巅,因大雄宝殿内塑有佛像千尊得名,距今已有近400年历史。群山环绕的黄土坡上,古老的建筑与绚丽的悬塑相得益彰,堪称中国雕塑艺术史上的“悬塑绝唱”。
“小西天土地,在此恭迎天命人——”小西天景区的广播里不断回响起《悟空》游戏原音,景区入口处挂满了游戏宣传海报,不少商家也推出了帆布袋、扇子等周边文创产品。“道入西天”的山门前,绵延几百级、几近90度的台阶上,游客摩肩接踵……截至目前,小西天暑期接待量达到7万余人次,同比去年增长了300%。
隰县小西天游戏宣传海报前,一位父亲拿起手机给儿子和“悟空”合影。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之前几乎无人问津的小西天,如今“高朋满座”。年轻的志愿者姑娘为了更好地为游客讲解,“猛灌”悬塑历史;沉浸在“极乐世界”不肯离去的游客,耽误了保安大叔的交班时间,“客人来了,哪有赶人的道理?”大叔也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等候;久居深山的寺内僧人,面对远道而来的游客不善言辞,略带局促地笑脸相迎……
因为《悟空》来到山西的还有不少自媒体人,江苏的旅游博主“曹九”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出发前10天就开始‘恶补’古建知识,但现场切身感受之后,发现自己了解到的只不过是皮毛,不足千分之一。”此行颠覆了“曹九”对山西的固有印象,这里远不止煤矿和醋,蕴藏了太多文化宝藏。
“我想我会以一种轻松的方式,去记录分享在山西的所见所闻,让更多人能够了解到古建筑背后的人和故事。”“曹九”的心路历程,亦是当下众多游客的真实感受。
“飞檐走壁”为古建筑“把脉治病”
千年文物背后有这样一群守护者
今年60岁的小西天悬塑艺术博物馆研究馆员王进已经在此“驻守”了45年。1979年,他进入小西天文物管理所,正式开启了他的“守护之旅”——
从门票售票员,到巡逻检查、拍摄相片,再到文物研究、撰写著作;从曾经的小西天文物管理所副所长,到隰县文物旅游局(现隰县文化和旅游局)局长,虽然王进的工作内容和岗位几经变迁,但初心却一直没变。一潭碧湖旁的数百级台阶,他已爬过数不清多少次,“有时候一天要来回几十趟”。
对王进来说,最怕的是“阴雨天”。与其他文物古建不同,小西天建于湿陷性黄土山头上,雨水一刷就会冲出个大坑,因此基础加固工作显得尤为重要。每到雨季,王进的心就悬了起来。有时候半夜突然下起雨,他也会连夜爬起来,披上雨衣拿上手电筒上山排查隐患。
王进讲解小西天大雄宝殿内的千尊佛像。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是王进最忙碌的时候,因为这是本地居民的“烧香高峰期”。为了看护好小西天,他已经40多年没有和家人一起吃过年夜饭。聊起大雄宝殿内的千尊佛像,王进如数家珍,“不到170平方米的小小殿堂内,有1900多尊彩塑,而且每尊佛像的姿态都不一样,可以说是‘悬塑绝唱’,绝无仅有。”
今年9月份就要退休的王进仍留有遗憾——大雄宝殿旁的文物修复室内,立着6个大柜子,里面摆放着500多个从悬塑上掉落的小物件儿,在2014-2018历时5年的塑像修复工作中,已有大量构件被恢复至原位,但柜内保存的这些,却再无法“找到家”,“悬塑构件一旦掉落,雨水与黄土混成的泥浆,便会瞬间将空隙堵住,很难找到原先的位置。”
文物修复室内,摆放着从悬塑上掉落的小物件。潮新闻记者 王晶 摄
从青春韶华到白发苍苍,木骨泥胎的千尊佛像,见证了王进大半生的守护。而在几百公里外的太原,75岁的“斗拱爷爷”王永先,同样与古建结下了不解之缘。
王永先把自己的工作比喻成给古建筑“看病”的医生,通过诊断救治,让“风烛残年”的古建筑们“延年益寿”。从1972年参加工作至今,他已经踏遍山西境内大大小小上千处古建现场——
一把折叠梯、一根细绳系、一副卷尺,仅凭借简单的设备和保护措施,王永先就能熟练地爬梁上架“飞檐走壁”。他在梁上测量,下面的同伴则拿纸笔记录,见过佛光寺屋檐角落里被手电筒光“惊动”的蝙蝠,也触摸过应县木塔横梁上留存近千年的尘土,这就是他的工作日常。
过去,王永先习惯把大摞设计图纸和修缮技艺口诀本保存在地下室,但20多年前的一场大水,无情吞噬了他积攒多年的学术成果,被淹后的线条、字迹模糊不堪,他心疼不已,“比割我的肉还疼”。如今,图纸和笔记被他摆在了家里最高的地方。
“每座寺庙、木塔都是一段历史、一个故事。”对王永先来说,古建筑并不是冰冷的木石结构,而是一个个饱经沧桑的“老者”。
让他记忆最为深刻的,是40多年前的某个夜晚。1973年,山西开展了对全省壁画的大规模临摹工作,王永先也因此在始建于北魏、于唐朝重建的佛光寺里待了近300天。9月中旬某天夜里9点多,他拿着笔记本独自走出漆黑的大殿,抬头看见圆月后回眸的一瞬,仿佛产生了幻觉——眼前,一位白胡子的唐朝老工匠,正在殿内向儿孙传授手艺,“当时我好像穿越回1000多年前,头顶的那轮是唐朝的月亮。”
如今,年逾古稀的王永先并没有停止“古建人”生涯。在年轻人建议下,退休20年的他选择出现在镜头前,拍摄关于古建筑的短视频,为了能进行更多实景教学,他在70多岁的年纪去考了驾照,“‘斗拱’是中国古代建筑的灵魂,所以我用它来当网名。”如今,被无数网友爱戴追捧的“斗拱爷爷”,期待在大家好奇和欢笑之余,中国古建筑也能在更多关注中闪耀。
王永先拿着亲手制作的斗拱模型。潮新闻记者 王晶 摄
当然,为文物“保驾护航”缺不了更为先进的现代技术。从早期坍塌石窟的加固,到后期减缓风化的防水工程、环境工程,云冈石窟的保护就极为典型,“我们具备强大的数据监测系统,石窟内安装有近600个智能设备,用以实时监测湿度、风速、岩体裂隙、倾角形变等数据。”云冈研究院文化遗产保护与监测中心副主任闫宏彬表示。
“山西现有古建筑28027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531处。”在潮新闻记者走访过程中,遇到的每位山西文物工作者都能精准无误地复述这两个数字。或许,这些前人倾注心血的传世之作,是涌动在他们内心最深处的自豪和荣耀,也是肩上担负的责任与使命。
捍卫“不可移动文物的博物馆”
文化传承需唤发“新生力量”
一座座古建筑,承载着代代山西古建人的期待与梦想。《悟空》游戏热度加持下,山西古建无疑迎来了一波“泼天富贵”。
中国社会科学院旅游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王笑宇认为,从爆款游戏到文旅出圈,这让山西许多以往并非知名旅游景点的古建筑,有机会进入了大众视野,这证明通过IP赋能带动文化旅游是关键因素。与此同时他表示,山西古建要想承接住这波流量,还需要持续发力,“一方面要进行联名品牌宣发,推出一些周边文创;另一方面也要做好旅游配套服务品质提升,如特色民宿、餐饮、主题沉浸式旅游等等。”
小西天大雄宝殿内的悬塑。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但文旅热度之外,我们又该如何保护好流量的“光环”下的古建筑?旅游开发和文物保护会否产生矛盾?
“我们的古建筑受到外界关注是好事,也是迟早的事。”在山西省古建筑与彩塑壁画保护研究院院长路易看来,这波“悟空热”虽来得突然,但山西古建因此“出圈”并不让他意外。他认为,古建保护与文旅发展并不冲突,重要的是不能一概而论,应区分对待,做到“一宝一策”。
以大同云冈石窟为例,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单位,历经多年运营,不论是监测保护、展示利用还是公共服务,都已配备专业完善的团队,“面对激增的游客,它能成熟应对,不存在解决‘质’的问题,关键在于后期如何更好调整人力和配套服务去做好‘增量’。”
而高平铁佛寺,情况就大有不同。文物主体尚在修缮,并不具备对外开放的条件。“就好比是一个尚未康复的病患,怎能承接高强度的旅游接待?”路易表示,对这类古建而言,首先要完成文物修缮工作,以保护为前提,再谨慎考虑对外开放或限流开放。
大同云冈石窟一处。潮新闻记者 王晶 摄
“山西是一座巨大的不可移动文物博物馆,这些古建筑就像一个个‘文物标本’,我们不可能一瞬间把所有‘文物标本’都变成可以公之于众的‘展品’,大家应该有这样的共识。”言语中透露出路易内心的无奈,一组数据也揭示了山西文物保护当下面临的困境——
截至目前,山西省共有全国重点文保单位531处、省级文保单位779处、市县级文保单位12229处、未定级不可移动文物4万余处,其中“低级别”文物占比高达97%。而不同级别文物在保存状况、管理情况等方面差异较大,呈“倒金字塔”状:“高级别文物”处于塔尖,数量少、“待遇”好;“低级别文物”则处于塔底,数量大、“待遇”差,形成了“冰火两重天”的反差局面。
“文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块砖、一片瓦都有保护的意义。”路易坦言,《悟空》爆火,向外界极大推介了山西古建,但取景的27处与总体数量比起来,不过是冰山一角,他希望能有更多被人们看见。
而要保护好文物,关键在于传承,需要更多新鲜血液注入。不少山西古建人说,干这个行当的人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择一业、终一生”,他们用一生守护,将技艺代代传承,“三代人守一座庙”在山西不算什么稀奇事。
据悉,山西省自2022年开始实施文物全科人才免费培养计划,学生毕业后直接到县(市、区)及以下文物保护事业单位定向就业。今年,全省免费培养的文物全科人才由山西大学试行招生,招生计划106人,招生专业为考古学(文物全科),专业分为考古学和文物建筑两个方向。
“现在咱们院80后都当副院长了,90后成了院里核心骨干,00后有可能是一些项目的负责人,刚毕业的博士们踊跃报名院里新发布的招聘岗位……”这些都令路易欣喜,他也期待将来能有更多年轻人关注并参与文物保护工作,“文物保护队伍的建设,需要纳入年轻的高端人才,不仅要有好的工匠,同时还需要建筑史、艺术史、宗教史乃至高端科技领域的专业人才。”
近年来,科技在文物保护工作中起到关键性作用。高光谱成像仪、光学相干断层扫描系统等高科技设备,能对文物质地结构、工艺信息等进行无损检测分析。借助多图像三维建模、3D打印等技术手段,可以高精度、快速获取文物三维几何数据,为修复工作提供帮助。
与此同时,文物保护也需要更多社会力量的参与。2017年,山西省率先在全国开展“文明守望工程”,鼓励社会力量通过捐资、认养、创设博物馆等多种形式参与文物保护利用。今年初,山西省文物保护基金管理中心成立,提供了文物保护经费投入的新渠道。接下来,山西省还将成立省文物保护基金会,以公募形式接纳社会捐赠。
山巅平原,闹市乡间,无数前人垒木为梁、砌土成墙搭建而成的古建筑屹立于在山西土地上。《悟空》的腾空出世,无疑让更多人了解到这些流传千年的古建筑。然而,文物古建的保护、传承和弘扬,并非一朝一夕的流量倾泻,也并非短短数月的旅游热度。在未来,如何让千百年积淀的古人智慧焕发出新的光彩,始终是摆在我们眼前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