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没有逃出来,我会怎么样?那漫长的72个小时,三天三夜的煎熬并没有击溃我的人生。可是,当如今看到在天津误入传销死亡的李文星,还有张超,我忽然有些后怕,那一年,我也只是个大二的学生。一直不曾想过陷入传销的三天对我来说有何意义,现在我想,这大约是一种重生......
我只是想证明自己
结果误上了传销的贼船
那是2012年,我正上大二。像所有初出茅庐的小子一样,我自负且轻狂。经过一年半大都市的洗礼,我自认眼界已经打开,我的人生必不会与父辈一样,终身困守在南方无尽的大山里。与父亲的矛盾也在这时爆发,在我眼里,父亲满身的不合时宜。经过一次大吵,我决定离家出走,我要靠自己挣钱,让父亲看到,我所有的抱负都不是空中楼阁,我不仅有理想,也有能力。
恰在此时,久未联系的表哥跟我聊到了自己的新女友。表哥告诉我,他的女友在遥远的安徽,在一个规模颇大的物流公司工作,他们的公司缺一名叉车司机,现在正在到处招聘。叉车司机虽不是什么光鲜的工作,但工资高,而且这也算一门不错的手艺。我很有些心动,何况表哥还说他女友承诺,只要我去,包教包会还包食宿。我想,这也就是亲表哥才能帮我找到这么好的工作机会,不然我也就只能在学校附近打打零工什么的。于是,我决定,要去赚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然后衣锦还乡。
后来,逃出传销窝点后才得知,表哥和女友是网恋,虽然谈了近半年,但从未见面。他的女友还曾多次劝说表哥去马鞍山陪她,表哥因为有事儿耽搁一直未成行。
就这样,我满怀着雄心壮志,瞒着家里人买了一张火车票。至今我还记得,上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当时我想的是,现在我悄无声息的走,回来的时候必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女孩问:“你手机能借我听歌吗?”
从此我就再无法和外界联系
到马鞍山的时候,又是傍晚。一男两女在车站接我。男的二十六七岁,大家都叫他安哥;两个女孩也都很年轻,一个自称就是我表哥的女友,让我跟大家一样叫她小妹,另一个女孩名唤琪琪。
一切都跟我想象的有些不同。我没有看到跟物流有关的任何建筑、车辆,也没有看到叉车。他们带我吃饭,然后闲逛。期间小妹突然问我,手机里有没有什么好听的歌,能不能让她听听?我欣然答应,把手机递给了她。“借手机”这个梗,如今似乎成了传销组织的标配,但是彼时,我对此毫无防备。
就这样,我们四人听着歌,聊着人生理想,散着步,愈加熟悉,我悄悄放下对陌生人仅存的一点戒心。直到我的手机没电,小妹热情地表示可以回去帮我充电,我依然毫无察觉,甚至觉得他们挺热情。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的手机并没有回到我手中......
小妹告诉我,我的手机充电后被另外一个人误拿了,而且那人出差了,手机得等他回来才能拿回来。一旁的安哥打圆场,说应该两三天就能回来了,手机不会丢。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脸色可能并不好看。我想大约是从那一刻起,我内心的不安开始滋生。
从那时起,我开始认真观察我所处的环境: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客厅墙壁灰暗,屋顶挂着一只白炽灯泡;我跟另外八个男性住在主卧,打地铺;次卧住着四个女生。吃午饭时,十几人围着一个长方形的门板桌,桌上只有两盆生涩寡淡的土豆丝。我安慰自己,出来打工嘛,肯定是要吃苦的。我如今就是个学徒,应该保持良好的心态。
可是,大家并没有马上开始吃饭。所有人围成一圈,宿舍领导,也就是安哥,坐在主座上。大家开始讲起了笑话,最后会总结出一句:“领导领导!无价之宝!”一圈下来,我已是如坐针毡,他们的笑话在我听来都很冷,我只想埋头吃饭,什么都不想说。
吃过饭,一阵忙碌之后,他们终于表示要带我去公司了。我很兴奋,我想至少我能挣钱,职场经验还得慢慢学。我跟着他们走了很远,道路弯弯曲曲,到最后我惊觉,这样的路,我恐怕再走十次也未必记得住。
最后终于走到一座矮踏踏的房屋里,房屋坐落在一片拆迁废墟中。门口有两个身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人把守。屋里的人笑脸相迎,一上来就紧握双手,深情款款地说:“辛苦了!”
进到屋中,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十平米大小四四方方的小屋里,正对门的是一块黑板,黑板前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生,正在口若悬河地说着什么,女生前面是五六排小板凳,大约三十来人坐在小板凳上倾听台上女生的演讲。等坐定之后,仔细一听,发现女孩语速惊人,我有些恍惚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然而场下听众反应十分热烈。
一场十来分钟的演讲,台上女孩时不时声嘶力竭的爆出一句:是不是!?
台下众人高声齐合:是!
台上再来一句:对不对!?
台下:对!
台上:每个月给你二十万多不多!?
台下:不多!
台上女孩一边激情澎湃的演讲一边在黑板上狂乱地画着一些圈圈线线,偶尔能听清几句关于钱的激励。
这一天,我只觉头昏脑胀,浑浑噩噩。睡觉之前,安哥问我感觉大家怎么样?我回答他不错,都很热情。我问他大家在公司里的职务都是什么。他的回答是,自己是车辆管控,琪琪是文员。
躺在床上,我脑子里不断回响着白天女孩的演讲,慷慨激昂;我想起早上小妹还替我挤牙膏,当时受宠若惊;我想起,同屋的十多人始终挂在嘴边的“辛苦了!”。他们不论干什么,只要与人照面总要互道一声:“辛苦了!”
我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光怪陆离的环境,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企业文化”。可是物流公司呢?叉车呢? 我开始忧心忡忡,一夜辗转难眠。
“我得逃我要保命!”
|